竺可桢:利害与是非
作者:竺可桢,中国科学院院士,中国近代气象学家、地理学家、教育家,中国近代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奠基者
出处:《科学》19卷11期(1935年11月)1701-1704
主席,各位先生:
今天兄弟要讲的题目是“利害与是非”,为什么我要讲此题目呢?
三年前国联派了几位教育专家到中国来考察,考察的结果,他们出了一本报告书。在这本报告书里面,有几句话很值得我们注意的,就是说:“中国普通一般人以为欧美社会的文明统是科学造成的,所以中国只要有了科学,就可一跻而达于欧美的文明了,但实际只有欧美的社会才能造成今日的科学。”这几句话,我觉得很重要。在四十年前曾国藩、李鸿章辈讲求新法,要造船制炮,以为这就可以与西洋文明争抗,所谓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这见解是很错误的。近三十年来,一般人提倡科学救国,以为有物质科学,就有百废俱兴可以救国了,其实这亦正同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一样的错误。因为科学是等于一朵花,这朵〔花〕从欧美移来种植必先具备有相当的条件,譬如温度、土壤等等,都要合于这种花的气质才能够生长。故要以西洋科学移来中国,就要先问中国是否有培养这种移来的科学的空气。培养科学的空气是什么?就是“科学精神”。科学精神是什么?科学精神就是“只问是非,不计利害”。这就是说,只求真理,不管个人的利害,有了这种科学的精神,然后才能够有科学的存在。
我们试看西洋科学发达的历史,就可知科学精神的重要。西洋科学的发达,不过是近三百年来的事。十六世纪的时候,还是教皇神权的时代,那时一般人相信地球在宇宙之中〔心〕,太阳绕地而行,但是后来天文学日渐发达,波兰的copernicus, 丹麦的tycho brahe从实地观察,断定地球并非在宇宙之中〔心〕,且系绕太阳而行。这种论调,在中世纪的教会看起来,是大逆不道的。因此意大利的bruno就焚死于十字架上,著名科学家galileo因之下狱。但当时研究天文的学者,并不因教会的淫威而畏缩。tycho brahe的子弟〔弟子〕kepler费了二十年的功夫,将他老师毕生所观测的太阳系与各行星、月亮位置的观察,尽心研究,结果是将地球、太阳的疑问解答了kepler的一生,本来很有机会致富的,但是他一生潦倒,一直穷到死, 死在偏僻的地方,而他发现的各行星运动三条重要定律,还没有人赏鉴。可是他生前坚决的说,我可以等一百年、二百年,将来一定有人赏鉴的。后来不到数十年,英国牛顿就从他的三条行星运动的规则发明了万有引力,造成近代科学的基础。吾们饮水思源,不能不归功于上述几人。像他们这样杀身成仁,安贫乐道,正是孟子所谓“富贵不能淫”、“贫贱不能移”、“威武不能屈”一样。这种就是科学的精神。到了十九世纪,欧洲思想界又起了一重〔大〕变化,那时许多科学家如lyell,larmack,darwin等所受到威吓利诱,不亚于十七世纪的先进。但是各科学家能不断的努力,求取真理,才有今日欧美灿烂的科学。所以要发达科学,原要先看有无培养科学的空气,科学空气就是“只问是非,不计利害”。知道了欧洲科学发达的历史,再看我国的情形。
中国思想从来最占有势力的是诗人与文豪,但诗人文豪往往不顾事实而顾自己的便利的。譬如唐诗里有“二月黄莺飞上林”之句,在长安二月间决无黄莺。可见他们诗人是不顾事实,到现在诗人习惯,仍然如此。去年有位诗人,二月间在杭州探梅遇雪,回来便作一首诗,说如何在梅花盛开积雪之下,看见黄鹤来去。
我们要知道“真”、“善”、“美”三者,是无论那一种大杰作,必须兼顾的条件,单讲“美”而置“真”于不顾,无论如何必不能称为杰构。中国古代最有科学性的还是史学,因为中国的太史,一向是主张秉笔直书。所以春秋时代崔子弑齐君,齐国太史,就直书不讳,结果接连被杀者三,各国太史统要跑到齐国去写崔抒弑其君,崔子才没法,只可承认。这种精神却与科学精神相同。即后世史学家如司马迁、司马温公都是良好的史学家。所以中国别的科学不行,历史学还有相当的贡献。如 gibbons《罗马之衰亡》一书,即脱胎于《资治通鉴》。可惜中国文豪诗人的影响太大,历史家秉笔直书的这种精神,影响是极少的。所以一般人每逢到“是非”与“利害”相冲突的时候,就是“利害”之心胜于“是非”之心。譬如说到调査,调查是许多科学的初步,但是许多调査的数目字,却很不可靠,大多是随意造的。就是我个人研究气象,各省对于气象中有若干纪录,亦不甚确的。往往贪于个人的便利,不顾事实如何,这种习惯一日不改,中国的科学就一日无望。科学如此,政治亦然,若不以是非之心,而以好恶之心来治国家,也不行的。中国人最爱讲情面,情面就是与科学精神相反的。所以一讲情面,就什么事情最后非失败不可,故“是非与利害” 的辨别,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件事。
诵读人:大气物理所 刘洋